第七章 - 白內障
女孩的雙目緊閉著,捲縮在柔軟的床上面。柔和的陽光從窗外散落進來,在長長的睫毛下留下淚痕般的影子。
華陀站在床頭凝視著女孩,兩行血絲漸漸從他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來。不久華陀伸出被布帶包紮著的右手,拇指輕撫女孩有點散亂的眉毛。
女孩安詳的小臉沒有太大的反應,呼吸卻似已微微地加速起來。
「這幾天來她一直都在發噩夢。」
華陀回頭望向聲音的方向,隨即看見一名長髮及腰 、脖頸被布帶包紮著的青衣少婦,正在站在自己的身後。
「若非這位妹子及時把你挖出來,先生此刻只怕早已長眠於地下。」少婦輕輕嘆息道:「為了要把先生救出來,這孩子著實吃了不少苦頭。」
華陀回望床上的女孩,只見她雪白的小手上面盡是傷痕累累,手指上面的指甲更大多已經破裂。
華陀輕輕握住女孩的小手,隨即發現自己右手的指節已無法彎曲起來。這時少婦忽然伸出了雙手,緩緩地向著華陀這邊懸空摸索著。
華陀靜靜地站著,讓少婦將手放到自己的臉龐上。輕柔的指尖觸及深陷的眼眶,少婦忽然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,伸手輕輕抹擦華陀臉上的血跡。
華陀凝視著少婦的眸子,只見她的一雙眼白顯得十分混濁,眼珠子亦顯得空洞而呆滯。
纖細的指尖隔著輕薄的手帕,輕撫著華陀瘦削的臉龐。少婦忽然輕聲問:「您究竟有多久沒睡覺了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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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。女孩全身像蝦米般捲縮在床上,正在緊閉著雙目抽噎著。
華陀將冰涼的濕布放在女孩額頭上,看見她正在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,而且已被咬得湧出了鮮血。
華陀輕輕板開女孩的下顎,伸手抹擦她的嘴唇上的血跡。女孩突然一口咬住華陀的手背,大而薄的手頓時被咬出血來。
華陀臉上的肌肉微微抽緊,卻沒有立刻拉開自己的右手。雪白的牙齒陷入手背的肌肉裡,華陀靜靜地凝視著女孩,不久他便伸出另一隻手,輕輕地撫摸女孩佈滿著淚痕的小臉。
女孩的抽噎聲漸漸地靜止下來,房間中很快便又回復一片死寂。不久華陀再次板開女孩的下顎,把右手從她的口中緩緩拔出來。
鮮血從深陷的齒痕中湧出來,沿著手背滴落在女孩的小臉上。
華陀輕輕抹擦女孩臉上的血跡與淚痕,女孩的呼吸聲亦已漸漸地緩和下來。華陀拇指摸了摸她眼角下的小臉,跟著轉身走出木屋外面。
漆黑的夜空中明月高掛。華陀望向屋外一望無際的平原,不久一陣「劈啪」的聲音打破四周的死寂。華陀轉頭望向聲音的方向,隨即於星空下看見少婦孤單的身影,正在站在木屋旁的一所茅廬前劈柴。
零落的破柴聲迴響於空蕩的四周。少婦摸索著從地上拾起一塊木頭,跟著又摸索著把斧頭緩緩對準木頭中間,然後才揮動斧頭將木頭劈開。
少婦的動作單調地重複著,卻在一盞茶的時份後才劈開四塊木頭。華陀一直靜靜地站在一旁,看著少婦彎身拾起地上一塊塊被劈開的木柴,跟著抱著它們轉身緩步走向茅廬。
華陀的目光跟隨著少婦,隨即看見她身前地上的一大塊木柴。眼看少婦的腳步快要踏在木柴上,華陀悄悄地快步走過去,俯身從地上拾起了這塊木柴,然後又悄悄地走開去,行動間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。
少婦手抱著木柴緩步前行。當她走過那塊大木柴原本的位置後便漸漸放慢了腳步,最後停下來靜靜地站著。
華陀不禁又望向著少婦。不久少婦緩緩轉身面對著華陀,隨即朝著他的方向微微揖身。華陀怔怔地站在原地,跟著也向著少婦微微揖身。
二人隨即陷入一片沉默之中。不久少婦臉上露出了微笑,輕輕道:「先生真是個體貼的人。」
華陀靜靜地看著少婦,只見她的一頭長髮已被紮了起來,露出了被布帶包紮著的纖細脖子。這時少婦輕輕地嘆息著又道:「倘若夫君也像先生般細心,那樣的話該有多好。」
華陀轉頭望向一旁的茅廬。少婦又垂首道:「自從兩年前他便已經變成這個樣子;不但甚麼人也不肯見,甚至連屋子也不肯踏出半步。」
華陀目光轉回到少婦身上,月光下只見她纖弱的身子孤伶伶地站在原地上。華陀悄悄地走到少婦身前,伸手從她懷中輕輕地拿開一塊塊木柴。
少婦的頭一直低垂著,此時忽然抬頭面對著華陀,微笑道:「不管怎樣,他總算是我的夫君。無論他變成甚麼樣子,賤妾這一生也只能跟著他長相廝守。」
華陀從少婦手裡接過了所有木柴,抱著它們走到茅廬外的木柴堆前放下。少婦再次低下了頭,良久之後幽幽低唱道:「秋臨蠶殤柔絲斷,白露君辿逝。一夜春眠夢終醒,床空憶猶新。」
纏綿的歌聲徘徊於平原上良久不散。華陀靜靜地凝望著少婦,只見她忽又微笑著道:「跟先生談話實在令人愉快。倘若先生不嫌棄的話,賤妾還希望你們能夠在這兒多住一會。」她緩步走到華陀的身旁,同時伸手向前摸索著。春荵般的手指觸及華陀的臉龐,溫軟的手掌隨即輕按著他瘦削的臉頰。
華陀默默地站在原地,讓少婦的指尖輕撫著深陷的眼眶。不久少婦柔聲道:「您實在應該睡一睡的。」
華陀突然把頭轉過了一邊,望向幽靈般站在木屋面前的女孩;月光下只見她貓一樣的眼睛睜得大大,正在直直地瞪視著二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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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。女孩睜大貓一樣的大眼睛,跪在樹下凝視著地上一隻折足的蜘蛛。
蜘蛛舞動殘餘的手足痛苦掙扎著。女孩伸出纖細的手指,將蜘蛛其餘的手足逐隻拔斷。看見蜘蛛在地上竭力翻滾著,女孩的一雙瞳孔漸漸擴張起來。
華陀一直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,此時忽然大步走到女孩的身旁,一腳踏在地上面的蜘蛛上。
女孩立即仰起了小臉,輕輕咬住了下唇瞪視著華陀。
二人就這樣一直默默地相對著,直至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從木屋處傳過來。華陀回頭望向著身後,隨即看見少婦正在緩步向著他們走近。
女孩立刻把頭轉過了一邊。少婦在華陀身前停下了腳步,輕聲道:「早點已經準備好了,賤妾還想請先生與妹子賞光。」
華陀站起來向少婦微微揖身。女孩卻突然從地上站起身來,轉身朝著跟木屋相反的方向快步跑走。
華陀怔怔地望著女孩的背影。他身旁的少婦忽然微笑道:「看來這孩子真的很喜歡你。」
華陀轉身面對著少婦,凝視著她被包紮著的頭頸。二人瞬即陷入一片沉默之中,良久之後少婦忍不住伸手摸索自己的臉龐,像是生怕上面沾上了甚麼東西似的。
華陀緩緩伸出大而薄的手。就在他指尖觸及少婦的頸邊之際,少婦突然慌張地撥開他的手,隨即便又垂下了頭。
華陀慢慢地縮回了手掌。這時少婦忽然轉身背對著華陀,隨即朝著茅廬的方向緩步離去。
華陀靜靜地望著少婦的背影,不久他的目光轉向茅廬的方向,深陷的眼睛似又漸漸消失於眼眶裡的黑洞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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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孩靜靜地站在茅廬前,凝視著屋簷下的一塊蜘蛛網。一隻黑身紅背的蜘蛛從蛛網上垂吊下來,與站在面前的女孩默默地相對著。
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從女孩身後傳來。女孩回頭望過去,隨即看見少婦正在向著自己這邊走過來。
女孩立刻閉住了呼吸,看著少婦慢慢走過自己的身前。女孩全身僵直地站在原地,盡量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。
少婦在懸掛於茅廬前的鳥籠旁停下來,然後更換裡面盛載著鳥糧的碗子。這時女孩的小臉已經漸漸紅漲起來,兩個腮幫子也已微微鼓起來。
少婦關上籠子的活門,跟著便緩步走進了茅廬。女孩立刻鬆了一口氣,隨即便又急切地深呼吸起來。
一陣微風輕輕吹過茅廬前,懸掛著的鳥籠緩緩地左右搖擺著。女孩踏著細碎的腳步走到籠子面前,隨即發現籠子的內外已被打掃得很乾淨,就連裡面那隻喜鵲的屍體也顯得十分自然。
女孩的瞳孔漸漸地收縮起來。這時那隻紅背的蜘蛛已從屋簷下垂吊下來,降落至鳥籠上面緩緩地爬行著。女孩忍不住伸出了小手,手指輕碰著蜘蛛的背部。
紅背的蜘蛛轉身爬到女孩手指上面。女孩的眉頭微微一皺,伸手便欲捉住這隻蜘蛛。一隻大而薄的手突然從旁伸過來,一把搶過了女孩的手腕。
女孩立刻轉頭望過去,隨即看見華陀正在伸手撥開了蜘蛛。一點微紅從女孩手指的肌膚下湧出來,華陀立即舉起她的手腕,低頭吸吮她手指上面的傷口。
女孩默默地凝視著華陀,不久她又輕輕地咬住了下唇。
懸掛於屋簷下的鳥籠依然左右搖擺著,於死寂中發出「伊伊」般刺耳的聲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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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。空靈的琴聲徘徊於空曠的平原上,音律間的節奏卻顯得十分零落,聽來就像是一段段被折斷了的曲譜。
少婦獨坐於漆黑的星空之下,纖柔的手指撥弄著放在大腿上面的一張琴。月光下她漆黑的長髮流水般披落下來,從胸前直垂至腰際之間。
凋零的琴音拼湊出緩和的旋律,卻在漸入高潮時突然中斷下來。少婦靜靜地面對著黑暗中深處,微笑著道:「原來先生也是位知音,就請為賤妾傾聽一曲如何?」
廣闊的平原上依舊一片死寂。不久黑暗中慢慢出現一個人猿般的高大身影,緩步走到少婦身前的草地上坐下來。
少婦微笑著向華陀微微點頭,纖柔的手指隨即又開始撥弄著琴絃。單調的琴聲於平原上再度響起,勾起了一絲絲微微震盪著的餘韻。
清細的琴音如水細長流,柔順地滑進華陀的耳鼓之中。餘韻的震盪傳遍他脊椎上的神經,使他全身每一吋肌肉漸漸地鬆弛下來。
隨著似斷還續的琴音慢慢地連綿起來,華陀一雙沉重的眼皮亦逐漸低垂下來。不久深陷的眼睛已睜得只剩下兩條縫,華陀臉上的肌肉猛地抽緊起來。
夢囈般的琴音纏綿著華陀不放,迫使他吃力撐開鉛一般沉重的眼皮。不久華陀高大的身形漸漸地顫抖起來,然而黑洞般的雙目卻依然掙扎著睜開。
就在華陀的眼縫幾近完全閉上之際,纏綿般的琴音突然間中斷下來。空曠的平原上瞬間回復一片死寂,黑暗中不再殘留半點琴聲的餘韻。
華陀的身子立刻虛脫般倒下,臉龐隨著緊貼在潮濕的草地上。他的額頭已經佈滿了冷汗,高大的身軀亦已縮成了一團。
少婦靜靜地面對著華陀,混濁的雙目依然顯得黯淡無光。這時華陀掙扎著把手伸進衣服裡,從身上取出一顆鮮紅的藥丸張口吞下。
黑暗的四周一片寧靜,使華陀的喘息聲清晰可聞。少婦摸索著爬行至華陀身前,跟著她便伸出了春蔥般的手,輕輕地放在華陀的頭頂上。
纖長的手指滑入華陀髮根之間,順著髮絲撫掃著他的頭皮。華陀全身乏力地臥在草地上,不久他便聽見少婦輕柔的聲音在問:「先生心中可有不解之鬱結?」
華陀抬頭望向著少婦,少婦低首面對著華陀。深陷的眼睛通紅得如要滴出血來,混濁的雙目依舊顯現得黯淡無光。
二人一直默默地相對著,良久之後少婦輕輕扶起華陀的頸後,把他的頭顱枕在自己大腿上面。
溫軟的觸感包圍著華陀的腦後,然而通紅的雙目卻依舊直直地睜開。少婦伸手輕撫華陀瘦削的臉頰,指尖徘徊於深陷的眼眶邊緣。
此時天上的夜色已變得更深。少婦低低地道:「其實您是害怕終究會睡著,抑或是害怕遲早要睡醒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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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孩靜靜地站在數丈外,一雙貓一樣的眼睛睜得大大,直直地望著平原上的二人。
看見華陀把頭枕在少婦的大腿上面,女孩眼睛裡的瞳孔漸漸收縮起來。她忽然轉身大步跑走,朝著茅廬的方向跑過去。
茅廬中的門戶完全緊閉著,門縫間沒有半點燈光漏出來。女孩踏著細碎的腳步走到茅廬前,這時一陣晚風輕輕地吹過,茅廬前的籠子隨即「伊伊」地緩緩搖擺著。
女孩站在茅廬前面良久,最後終於伸手推開了房門。
被打開的房門發出「呀」的刺耳聲響。女孩凝望著狹窄的茅廬之中,只見裡面盡是一片無盡的漆黑。這時一陣夾雜著麝香、龍角、和石灰的強烈氣味突然撲鼻而出,女孩忍不住立即揑住了鼻子。她回頭望向華陀的方向,月光下只見那頭人猿般的高大背影,正在依舊坐在少婦的身影面前。
女孩貓一樣的大眼睛裡微微地發紅,忽然轉身大步走進黑暗的茅廬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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