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能在他的親衛之中安插耳目,他對京中的動向亦是了如指掌。父親有暗人,蕭綦亦有間者,只怕他們兩人鬥智鬥法,已不是一兩日了。
從前並非沒有想過,如果有朝一日,他們終將為敵,我又當何去何從。
一邊是親恩,一邊是摯愛,任是誰也無法衡量其間孰輕孰重,放下哪一邊都是剜心的痛!
直至今晚,親眼見到密函,見到那人……一切終於明明白白攤開在我面前,逼我做一個取捨。
是放,是殺?是裝作從不知情,還是將此事徹底抹去,不讓任何人知道?
那一刻,在我骨子裡流淌十八年的血液,推動我做出本能的抉擇。
我不知道哪一邊是對,哪一邊是錯,只知道一邊已是我的過往,而另一邊卻是我的將來。
在我的血液裡,流淌著這個權臣世家歷代積淀而來的冷酷和清醒。
父親曾給予我天底下最美好的一切,直至他親手將我推向蕭綦……那美好的一切,便已跌落塵土,化為飛灰。那個時候,我是自己甘願的,義無反顧踏上父親為我指出的路……沒有抱怨,沒有後悔,只是深心之中,就此種下被遺棄的絕望,永不能愈合。
數番風雨,生死險途,終於知道人生多艱。我要站在誰的身旁,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擋風雨?當曾經的庇佑已經不再,我又能選擇哪一處容身?
父親,我的忠誠只有一次。
三年前我忠誠履行了你的意願,而這一次,我選擇站在自己丈夫身邊。
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去路,黑色蟠龍紋錦袍的下擺赫然映入眼簾。
心中紛亂如麻,我低了頭,停不下急奔的步子,收勢不住撞進他懷抱。
“一晚上跑到哪裡去了?”他身上有濃重的酒氣,語聲低沉沙啞,隱有薄怒。
我不抬頭,將臉伏在他胸口,只緊緊抱住他,惟恐再失去這最後的浮木。
他伸手來撫我的臉,柔聲問,“怎麼了?”
我說不出話,強抑許久的悲酸盡數梗在喉間,抵得我喘不過氣,滿嘴窒苦難言。
“可是怪我只顧飲酒,一晚上沒陪伴你?”蕭綦戲謔含笑,抬起我臉龐。
我緊閉雙眼,不願被他看見眼底的悲哀。
他以為我在賭氣,低笑一聲,將我橫抱在臂彎,大步走向房中。
到了房裡,侍女都退了出去,他將我放在榻上,俯身凝視我,“傻丫頭,到底怎麼了?”
我努力牽動一絲微笑,卻怎麼也藏不住心裡的苦澀。
他凝望我,斂去了笑意,“不想笑的時候你可以不笑……我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,你也無需敷衍我。”
我陡然掩住面孔,將臉藏在自己掌心,藏住滿面狼狽的笑與眼淚。
這一刻我驀然驚覺父親與蕭綦的不同--讓我做任何事,父親都以為是理所當然,不會問我有沒有勉強;而蕭綦不會,他偏偏要我心甘情願,容不得有半分的勉強和敷衍。
或許這一次,我總算沒有做錯,總算為自己選擇了一條心甘情願的路。
無論悔與不悔,至少這一次,總是我自己選的。
蕭綦默然將我擁緊,沒有追問,只讓我在他懷中失聲痛哭。
我竟如此悲傷,哭得停不下來。心中漸漸清晰,終於明白過來,這一次我是真的背叛了父親,從此失去了他,再也找不回承歡膝下的時光了……
“什麼事能讓你這樣悲傷?”蕭綦沉沉嘆息,抬起我臉龐,目中滿是憐惜。
我按住他的手,突然覺得恐慌,“如果有一天我失去所有,一無是處,你還會不會像現在這般待我,會不會陪伴我,一直到老?”
他不語,深深看我,全無一絲笑容。
我不由得苦笑,心中一片冰涼。
他俯下身來,淡淡嘆道,“在我看來,你本就什麼都不是,只是我的女人!”
翌日,碧空如洗,東風大作,日光照耀在滾滾長河之上,如莽莽金龍,乘風破浪。
天地間一派豪壯氣象,昨日的血雨腥風一掃而光。
金鼓聲中,三軍齊發,甲胄光耀。
船頭旌旗鮮明,黑色帥旗獵獵招展於風中。樓船升起巨帆破浪而出,首尾相連,浩浩蕩蕩橫渡長河。
我和蕭綦並肩佇立船頭,河面風勢甚急,吹起我亂發如飛。
抬手間,與他的手觸碰在一起,他含笑凝視我,伸手替我掠起鬢發。
“為官莫若執金吾,娶妻當娶陰麗華。”他揚眉而笑,意態間無限飛揚,“我少年時,一心欽仰光武皇帝,也曾立此宏願。”
昔日少年的夢想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,莫說執金吾,只怕藩王之位亦不能困住他的雄心。
我迎上他熠熠目光,一時心旌搖曳,含笑嘆道,“光烈皇后得以追隨光武皇帝,也不枉紅顏一生。遙想帝後當年,攜紅顏,定江山,何等英雄快意……”
蕭綦朗聲大笑,“此去征戰千里,有你長伴身側,若是光武有知,也應妒我!”
眼前長河悠悠,天地遼闊,然而他眼中萬丈豪情,竟令這壯麗江山也失色。
天闕(全章修改完)
五月,謇寧王兵敗暉州,率殘部投奔胥州承惠王,與康平郡王、儲安侯、信遠侯、武烈侯、承德侯、靖安侯會合。豫章王大軍出三關,奪四城,直插中原心腹。
六月,謇寧王勤王大軍集齊麾下二十五萬兵馬,分三路夾擊反撲,礎州告急。豫章王平定彭澤之亂,斬彭澤刺史,各州郡忌憚豫章王軍威,皆歸降。
七月初三,礎州終告失守,武烈侯率麾下先鋒長驅直入,截斷入京必經之路。七月初五,豫章王左翼大軍奇襲黃壤道,鏖戰四天三夜,武烈侯兵敗戰死。
七月初九,豫章王右翼大軍攻陷西麓關,伏擊康平郡王部眾於鬼霧谷,徵虜將軍奇襲謇寧王后方大營,生擒靖安侯、信遠侯,重傷康平郡王。
七月十一,豫章王親率中軍進逼新津郡,與承惠王大軍狹路相逢,血戰怒風谷。謇寧王分兵脫身,屯兵臨梁關下。承惠王大敗,隻身棄城逃遁,殘部倒戈歸降,豫章王揮師追擊。
七月十五,謇寧王與豫章王兩軍相峙於京師咽喉--臨梁關下。
臨梁關距離京城不過三百餘里,已是京師最後一道屏障。
抵達臨梁關的次日,探子飛馬傳來消息。
二殿下子律縱火焚宮,於宮門伏擊武衛將軍。喬裝禁衛逃出皇城,連夜執皇上密詔投奔謇寧王軍中。密詔稱,王氏與豫章王謀逆,矯詔逼宮,帝室危殆。詔令廢皇后王氏為庶人,命儲君子澹即位。武衛將軍王栩遇刺身亡。
消息傳來,我正在蕭綦身側忙碌,親手整理案上堆作小山一般的文書軍帖。
聽到子律焚宮時,我怔怔回身抬頭,忘了將手中那疊書簡擱下。
那一句“武衛將軍王栩遇刺身亡”,我聽來竟不似真的……他在說什麼?我的叔父,統領禁中的武衛將軍王栩死了?我茫然回眸看蕭綦,他亦定定望住我。
那傳訊的軍士還跪在地上,蕭綦頭也未回,脣角繃緊,淡淡說了聲,“知道了,退下。”
僵然放下那疊書簡,有一冊滑落地上,我緩緩俯身去揀。甫伸出手,卻被蕭綦緊緊攥住。他起身擁住我,雙臂堅定有力,不許我掙扎退開。
我茫然望住他,喃喃道,“不是真的,他們弄錯了,叔父怎麼會死……叔父……”那笑容爽朗,美髯飄拂的身影自眼前掠過,自小將我托在臂彎,帶我騎馬,手把手教我射箭的叔父,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死去?我們已經來了,離京城不過數百里,只差最後一步!
“是,武衛將軍殉難了。”蕭綦凝望我,目光肅殺,隱有歉疚痛心,“我終究來遲一步!”
我立足不穩,軟軟倚靠了他,身子向下滑墜,卻連一聲哽噎都發不出聲。
蕭綦攬緊了我,一言不發,身子繃得僵硬。
過了良久,他在我耳邊一字字說道:“阿嫵,我答應你,必以子律的人頭祭奠武衛將軍!”
子律--我一震,如被冰雪侵入周身,怎麼會是子律。
太子哥哥子隆、二殿下子律、三殿下子澹……這三個截然不同的少年,曾與我一起渡過了十餘年漫長而美好的宮闈歲月。論血緣,太子哥哥與我最近;論情分,子澹與我最親;唯獨子律,卻是那樣孤獨沉默的一個少年,與誰都不親厚。
太子身份尊貴,子澹生母又有殊寵,唯獨子律卻是一個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,生母早早病死,幼年即由太后代為撫育。外祖母對自幼體弱多病的子律憐恤有加,照顧無微不至,一直到他成年之後,身邊還總有侍從寸步不離地守候,寢殿裡終年彌散著淡淡的藥味。
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,子律大病一場,病愈後對每個人都變得冷若冰霜,甚至對我也再無笑顏。那時我尚年幼懵懂,只覺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……那一年,發生了許多悲傷的事,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,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,哥哥亦離京去了江南。
太后薨逝之後,子律越發沉默冷淡,終日埋頭書卷,足不出戶,身子也時好時壞。 |